珍珠项链,玫瑰花和蜡烛燃尽

*全文1.2w

*俏&虬,不一定是cp,我也不知道。

*随缘,随缘。



summary:他以为无法视物是闭上眼的缘故,其实是世界整个地陷入了无际的黑暗,而他作为唯一目睹这一切的生命,将永远流亡。流亡于生死轮回,自众神起点,至宇宙尽头。




【开头太烂,删了】


没有去过的地方很多,他扳着手指头想,游乐园、芳草地、奶茶店⋯⋯恩,他一歪身子,整个人就傻愣愣地粘在地上。外面的窗帘拉得很紧,窗户也紧紧闭着,只剩几道通气孔足够他呼吸。呼吸,梦虬孙深深吸进一口气,却被飞散的灰尘呛了个浑身难受。他咳啊咳,胃里翻山倒海,他蜷缩着,艰难地抬手按了按喉咙,猛一下就全吐了出来。不知道先前那人在他睡去时喂了什么⋯⋯他头脑昏浊地想,枕在呕吐物里睡着了。



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从何时开始、又从何时结束。他的时间概念已经模糊,能够串联的神经系统也随他一起,在连续不断的干呕中碎裂、破烂、残败。

太多断链场景。如同收藏家购买一批上好珍珠,运输途中遭遇或许地震、或许车祸这样的灾难,雪白珍珠纷纷洒落四散,滚入渺茫的红尘下水道。爆炸声太响,线与线从中间分开,不过伴奏。啪嗒、啪嗒。梦虬孙爬起来,仰面睁视站在面前的人。那夜晚很静,没有风,乞讨是白天的工作,晚上只有苦睡煎熬。然而人的裤腿是细致的,剪切工整的。他勉强看清那人面容,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几步,那人却依旧不说话。逆光里,梦虬孙感到有些晕眩。



久别重逢的暗室。他在旧世界高悬的天空翱翔,注射器针入他的手臂,花香和虫鸣托扶着他孱弱身躯,伤痕也化作一滩银白色亮光,黄金河里落了一整夜血泪。径直迈向云端,和着风唱歌。还有一些未来得及诉说的,地下室脏水沟挖出的面包、机械手表、几片凋零的玫瑰花瓣。他沉没在梦里,窸窸窣窣的声响扰乱着使他睁开眼睫,洁白面庞和整齐长发。大概是睡得太多,有时更分不清现实的未完成性究竟是幻想造成,还是单纯药物牵引。

梦虬孙断片的回忆里,那人偶尔的出现往往为他带来丰富的结构美好。比如酸涩电影曾播放过,水母在海洋馆里悲伤地凝望来来去去的众人,他盯着寿命将尽的电视,也给予同样悲伤的凝视。好像得到的安慰悉数奉献给虚拟的创造,一颗星星,陨落然后化成月亮边角,埋藏在黑暗的另一面。不间断地醒来和睡去。



但是该逃往哪里?他甚至失去思考的能力,行动被钳制、腐化、重新构造。晦暗却生动的狗血戏码,他抱着房间里和他一样孤独的电视大哭,直到力尽昏倒。醒来又是红粉佳人,或许是纪录片被蚕食的鸟兽。这样就够了吗?然而死去不过是重来的颠倒、翻覆的曲折路线。难道我已经尝试过了?难道我已经死过一次,难道我只剩游魂般枯朽的骨骼?



绝不⋯⋯绝不。自我选择的真实性究竟如何定义,无论如何、无论⋯⋯千次万次的死亡和复生,刷牙时照见镜子里峭丑的面容。我要逃⋯⋯如果再来一回。



几乎依循本能的,梦虬孙感受到一些事情发生了,而这将成为他这场耗尽过半生命的唯一转折。“那个人”,因为不明的原因,走开了,走得很远、很远,或许再也不回来,或许明天就回来。所以他其实只有短暂烟花、放映电影那么短的时间,即使他已经忘记时间的流动如何发生。当他吃完第十块面包,当他拖着极其沉重的脆弱身子从房间这头爬向另一头,当他每天睡下的三十分之一的刻度走过,他的机会就宛如手中沙、池中鱼,毫不留情地流走了。



赌 博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游戏之一。梦虬孙抱着电视哭到嗓子痛哑几尽挣断的那段日子,电视上常常播放一个叫“双色球开奖”的定期节目,每隔两天的晚上九点十五分(他还隐约记得这个数字),激动的声线所公布的冰冷号码,他几乎能想象同他一样翘首以盼的、连续数十年坚信“如果”的人。他们该是多么寂寞啊⋯⋯寂寞地守在电视前,紧攥着手里的票根,指甲划伤那些油墨的文字,如同划伤结痂的创口。财富,幸福,所有失望和再次点燃的“最后一次”。最后一次,如果再不中就绝对不会继续买了。就算每天只买十注,沉没成本不过几万,却获得千刀万剐的伤害、潦倒半生的绝望。上天真的会眷顾所有人吗?我果真是被抛弃的造物、注定丧失在黑暗里的泥土吗?而偏偏那花和星星是如何的闪耀⋯⋯为什么是我?

梦虬孙为他们感到哀伤的同时,也为自己的哀伤感到疼痛。起初他不是没有逃过,从窗子跳下去,六层楼,掉到花盆里,没死成,后来窗户就被封得密不透风、房间里一切可用来自伤的工具也被收走了。吃太多次药,记忆更加朦胧混杂,平常眼前总有那些光怪陆离的卡通人物跟他叨叨不停,惹得他傻乎乎地笑、身上全是莫名的血迹。清醒的时候很少,他会疲倦地看看电视、再用毛毯认真把自己擦干净。他不想任何事,除了偶尔疑惑为什么那人愿意拿糖罐给他吃。他不怕我砸烂罐子用玻璃碎片一死了之吗?答案是确切的,因为他已经不再有力气想任何有关死亡的事了。到后来他甚至因为睡得太久而无法忍受电视的微弱光亮。宛如死在家里五个月都无人发现的凄凉宅人。



【这段太烂,删了】



全天黑暗的地方是不需要监控的。即使偶尔那人会在他睡着时按开强光观察,梦虬孙的行为还算得上隐秘。也或许根本就无所谓?根本这一切只是个滑稽的戏场表演?但他不会花费力气在思考无意义的事情上面,他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断地重复:离开。即使忘记所有人,忘记喜羊羊和灰太狼,忘记护肤品广告和天气预报,甚至忘记自己,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逃吧、像逃离梦魇的惊醒瞬间,逃吧。人走之前,甚至是来不及告别的,所以梦虬孙很快就明白他的时机到了。他深刻地闭眼又睁开,浑身感到一种难得的畅快,即使血脉还凝堵着、眼泪尚未干涸,灵魂却有格外的自由、顺利。他数着时间(作为他自创的计量方式,外界的1秒换算给他近似10秒):1,2,3,⋯⋯,29,30。肃杀般的寂寥。他于是摸出已经做好的玻璃刀具,朝着窗户猛地砸下去。刀,往后刺进他的右手,他咬着痛,腿脚突然瘫软。不能就这样,这样轻巧地结束⋯⋯他揣着气,用左手捏紧刀身。虽然有衣服包覆,仍然止不住的从布料溢出血来。最后他简直是边流泪边自暴自弃般地泄劲,药物的作用又沿着细微枝条开始蔓延,过去鞺鞺鞳鞳的生命火光自灰烬重燃;在炫目的游乐园摩天轮最高的地方,他重重地撞开玻璃大门,摔了下来。






灰暗的、紫色岁月。梦虬孙含了一口淡盐水,瞥着镜子里与半年前截然的面容,自嘲一会儿,吐掉了。他打开水龙头,沾湿面巾喷上药水,仔细地擦拭眼角、额头。做完早起洗漱的程序,就该吃饭了。他拿起手边正响的呼叫铃,踱步到餐厅。你越发沉默了⋯⋯换药了吗?围裙,佛珠,好吃的饭。这几乎是说话者给梦虬孙印象的全貌。

不,会看?梦虬孙随便找了椅子坐下,拿过碗神情淡然地吃早餐。俏如来坐在对面,握着筷子点了点头,把身侧已经拉开的椅子推好。他们各自安静地用饭,再不交流。等俏也吃完,梦虬孙就收起全部的碗筷到厨房清洗。俏本是很不愿,但他一直坚持,俏便只好让他做些家务。

捡拾者不同,相同的物品,也会不同吗?俏跟在梦虬孙身后,靠在厨房门边发呆,听到眼前人难得地说出一整个长句,他先高兴了一下,继而才回答:我想你不是因为别人而改变自己的人。梦虬孙冲开水,抹一手的油腻肥皂泡。他知道俏的意思,俏没说出口的,他早就知道。他短暂思考了一滴水的时间,决定还是放弃继续说话。



俏望着他单薄背影,心里又升起痛来,继而有些埋怨自己。如果再早一点⋯⋯他垂下眼,转身走到客厅躺倒在沙发上。沙发很软、一躺就凹陷成弧,仿佛能接纳千斤重量似的,接纳了俏万分悲伤。从战火纷飞到和平颂歌,百年光阴如陈年老酒,饮下去才知难喝如初。健康人依旧天下难找,大部分都创伤难免。他倒出烟盒里仅剩的一支,点燃,也不抽,盯着雪白天花板怅然。习惯性的,俏常常一整天什么也不做,在家翻翻书、饿了就煮泡面,然后睡觉。他觉得生活应该是这样的,带着不需要抉择的轻松感,听雨落下化成冰,或者风自纱窗灌入、与他一起抽烟。好像为了偿还和弥补一些从未发生的遗憾。权力,他想,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权力是能被掌握的,只能是自由死去的开关键。然而有许多他不曾发觉,比如梦虬孙过去的一切,他无法探寻乃至疑问。俏有些困倦,迷糊中又想起他们相遇的那个灯光如昼的夜晚。他出门买泡面顺便缴物业费,回家的途中一声巨响,击打在他翠绿的心。连续许多年他牵着一根亮洁细线,联结所有外界平和且看似安定的群居人生。街道随处可见的人和人,鸟站在电线杆休憩,各自麻木地行走,忠贞不渝地冷淡。原来当事情发生过后,所做不过在沾染死亡气息的春天,挽上新年贺词的凋零树枝:徒劳、尴尬、不合时宜。但他唯一的,出自久远本心的种种暗示,让他睁开眼、看到了另一双眼睛。那双眼睛却是藏在茫茫血迹之间,像每年冬天最冷的时候楼对面隐秘饿死的白色小猫。黑漆漆的、第二年才被发现。

家里没有糖了。梦虬孙走过来,取下俏如来手中的烟熄灭,把空烟盒放到柜子里收好,才喊醒他:这么早、困了?

俏坐起来,歉意地笑笑,拉着梦虬孙冰凉的手捂了一会儿,说:恩,待会儿去买。

梦虬孙抽开手,到阳台上收衣服。他递给俏,俏就回房换好出门了。



“凋敝的热闹”,梦虬孙曾经这样形容,俏一身不属于这个年代的格格不入;仿佛站在刀尖顶口,才是俏的归宿。现在这样⋯⋯他帮俏梳理长发的手顿了顿,继续道:其实也没什么不好。那段时间他们相处不久,行为处事竟是恰到好处的适合。梦虬孙自无间踏出,跌跌撞撞进荒唐此岸,好似迷蒙中见光、晕影般地,散乱地生活着,过去一千一万年死去和重来如同月亮发光,成为淡忘的谎言,轻巧的浪漫。但显然很多事不会就此消失,他的时间已经被修改换转太多太多。小时候有钱人家孩子养着整个房间的洋娃娃和机器人,他翻着窗户趁着夜色偷看,看到肢解的棉花团、拆分的零件,头脑混乱地摆放,踟蹰地咔咔作响。梦虬孙吓坏了,憋住哭喊一路奔回了家。迄今⋯⋯1,2,两年?他挨着手指细细地算,没留意俏家里摆放的分钟走了多少来回。这样凄楚的断裂感本该令人不安,然而俏并非处于“外面的世界”,俏的时间也并非“外界的刻度”,他们是在两个互相隔绝的水池中,通过进水管和排水管说话。



俏结账时撞上一个戴面罩的人,他抬眼正要道歉,就见那人神情玩味地盯着他手上的塑料袋,他下意识缩了一下,人就头也不回地走了。奇怪⋯⋯俏没想太多,把东西依次放在柜台上,店员是个年轻的小妹,指着一个糖罐认真对俏劝说:小哥,看你这么漂亮,偷偷告诉你,这个糖罐超——难吃。很久都没人买的,偏偏之前有人定了好多,让我们调了很多货结果现在根本卖不出去啦。店长明天就准备扔掉了,你若想要我给你留一个,不要钱的。俏点点头,算是感谢,仍然结账了。



梦虬孙在钥匙响动时就坐在沙发等待,他隐于暗处,面前日光大作。买到了!之前一直说要养鱼但超市居然没有玻璃罐卖⋯⋯梦虬孙站起来,看到俏边嘟囔着边从袋子里拿出来的糖罐,不禁向后深深退了几步。俏奇怪地看他一眼,把罐放到桌上。像是启动浮冰下暗涌的鱼群,接踵而至的危险警告。“弱肉强食,物竞天择,是自然带给地球最残酷又高效的法律。在这小小世界上,每一个物种的丧生都或多或少地延长了另一个生命的尺度⋯⋯”他捂住头,重而痛地呼吸,脑海里杂乱地播放电影画面,错谬的字句、纠纷的言语;他脸肿胀通红,眼泪混着枯朽记忆滚落。以为被遗忘的、空洞的断绝。俏吓坏了,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跑过去搂住他:没事了、没事了⋯⋯梦虬孙埋在俏颈间,紧攥着俏的袖角,又决心似的嚅唲道:恩,没事。说完他抬起头,抹了抹俏面上沉默滑过的泪水,笑着捏捏俏的脸颊:真是的,你哭什么。

俏如来没说话,把梦虬孙领到房间内休息后,就出来准备把糖罐拿下去丢掉。他好像、对这个很敏感。俏想了想,低垂着眼,觉得还是不要过问得好。长年对于人情的瞰视使他明白,梦虬孙所背过身的那条深邃黑河,不是他能够触碰的。即使好奇是延髓在骨血里的探究因子,俏也明白因果才是世间判定论调的源头。一个人所经历的造就,注定此后长达数千数万次生死都无法消磨,因为那创伤曾贯穿人的灵魂、早已难觅踪迹。而表现出的,所谓言谈举止,则是终点的悲悯预示。如果不能明辨,那华丽修饰和精巧包装的安慰和療藉,不过再次的饮鸠轮回、宇宙中孤零零的往返传送带,不给人来路,更无尽头。这新世界何等喧哗:面对他人的苦楚只剩攀比炫耀可谈,又或是明目地言说自愧不如、甘拜下风。



留着吧。俏手握在门柄上停了下来,他回头,梦虬孙已经握住糖罐,拿到厨房里倒掉糖浆,详细地冲洗玻璃罐。俏走过去,水成群结队,自透明玻璃由内滑出、又由外滚入,好不滑稽。然而俏只是叹气,空间并不狭隘,能容纳的介质却不多,声音能通过的形式如此柔弱。他说:你还好吗?

梦虬孙闻言,关上水阀,在一旁软毛巾擦拭完毕,才回答:你养鱼,就用这个。

俏接过,跟着他走出厨房。梦虬孙翻了翻塑料袋,有些困惑地问:鱼呢?

俏也怔愣,想了想:大概忘买了。先放在这吧,我等会儿就去买。

下午再去吧。梦虬孙把袋子里的白砂糖装好,又拿出一盒茶叶。他拆开看,是速溶的那种。味道一般,但也足够了。他再收拾了一些别的东西,就回房睡觉了。俏早已对他这随时都在睡的习性了然于心,想着梦虬孙锃亮背影,许是睡得模糊,他竟以为自己能穿透人体贫乏肌肤,瞧见那璨璨如日光的庞大根系,寂寥无边。



俏买鱼,一向是胡乱选最简单最好养活的。他听着店家忽悠地天花乱坠,顿悟眼前店面深红的锦鲤冲破纬度障碍,摆着尾邀他而来。他压过不耐烦的情绪,随便选了一只最便宜的,袋子凉着回家。没在意老板失望的愤恨目光。俏思绪倒因那晃脑红鱼也晃荡起来,不自觉便抽到一些记忆卡牌:许多年前,有茂盛金鱼在玻璃罐里向他吐露独白,语速慢得可怕(俏回想该是种群之间的翻译机制尚未成熟),内容也乏善可陈,令俏在睡梦里也昏昏欲睡了。“其实我前世是上天下地、縱橫千里的龙⋯⋯”,如果借此能形容俏接近无解的问题,“今日竟做这小小水瓶里小小金鱼!”,“⋯⋯难道真是鱼生苦短。罢了,你仍不愿放我一死么?”他想,玻璃罐里的孤独傻鱼,死了,他大概会落两滴泪、为它立一座辉煌墓碑。

天凉记得加衣。路过公交站台的广告牌时,俏看着那神态鬼怪的母子在一片薄薄纸张上矫饰亲情。他提着鱼的右手突然察觉一些疲劳的风,随着父亲端庄整齐的衣衫,摇曳着、影到他的身前。他心想无聊,便加快步伐,擦月亮而过了。梦虬孙见他竟这么晚回来,不由一奇。月光瀑布地盛在汤勺里,映着俏飞扬长发,银线被雕琢得干净。俏笑了笑:被卖鱼的店家缠住了。



于是他们开始养鱼。梦虬孙的日常生活从先前“吃饭-睡觉-做家务”的排列组合里,脱胎出一个新新任务:喂鱼-看鱼-换水。他此前从未在电视上看过别人养鱼,只是有种趋于本能的经验告诉他:鱼饿了,鱼缺氧了,鱼无聊了需要你对它说说话。俏也乐见其成,觉得有一个能陪伴梦虬孙的东西也好。

而梦虬孙看鱼,带着一种纯粹的执着。他不间断地看,没有概念地望玻璃罐中撒播他天生的美丽。在那样的暖室里也能摸一水儿冰凉的日子,他喜爱看玻璃折射后自己的扭曲面孔、“搞笑但又有些萧索”,他不知道自己的美是早早便登峰造极的。喂完鱼无所事事的期间,他常常睡觉。最近他会莫名梦到很多过去的事,更多时候是和俏一起。比如在秋天黄昏时分出发,去十里外的公园散步。



大概因开学季的缘故,秋天给人的印象总是少年不贴身的西装,互相错开的对视,或者风翻开试卷书写的答案。俏曾说:公园之于城市,如同头发之于人——实际效用,难说;但要是没有,难受。所以梦虬孙答应,一定陪他逛一次公园。他们搭地铁二号线自起点出发,辗转乘到市中心的人民公园。太阳对地球人再见得决然,黑压压的夜晚却延续了浑沌的灿烂,灯火通明里,俏拉着梦虬孙离开人群,从侧门逛进。

好久没来呢,其实也都那样。俏抬手去摸高悬的枝叶,欣喜地说:哈,长高了。梦虬孙也跟着扯两下,指尖勾到虫蛀洞口,颇带伤感地收回手。他想了想,问俏:为什么我们要晚上来?

俏绕过他走到石头椅前,正要坐下,他在俏身后喊道:有雨啊!接着跟过去,并肩和俏一起。俏沉默了一会儿,才大梦初醒似的回复:你觉得,怎样才叫活着?

梦虬孙眨眼,月亮降落在他湿润发梢:变化,跳动,体验。

俏背扶着中心湖的栏杆,侧过身看他,眼里遥望的人和遥望的湖,皆平静若明镜。镜中捞月,碰得满手伤痕。俏说:恩,回去吧。晚上虽较白天凉快,散步舒服些;但到了冷的时候又引人着寒。



冬天过去,梦虬孙正暖着饭,转头见俏坐在饭桌对面,眼睛晶晶亮地看他,像阳光温暖从屋檐落下的水珠,闪闪发光。俏随意地说:春天来了。哦!春天来了。梦虬孙心里也念一遍、嘴里也念一遍。他有些忧郁地问俏:春天,我们是不是该去跳舞?他想到电视机经常播放的21世纪初的人们,还呼着白气呢,就堆往舞厅去了。他们步态正踏在青春,袖子尖尖都蘸着爱人的气味。俏说:现在不流行跳舞啦(其实是俏不喜运动项目),说起来该请你吃顿烧烤才对。

梦虬孙搜刮了一下自己淡薄的乞丐生涯,摇摇头:我不会酒。

俏正好收到一条信息,说:对了,前段时间买的脑瘫康复训练椅已经送到福利院那边了,明天去看看吗?



关于鱼,梦虬孙偶尔也越看越疑心:或许我也是鱼没错,否则我怎会知晓它知晓得如此清楚。他问俏,俏正在检查穿着,穿过镜子看着梦虬孙,笑道:其实你前世是鱼,但你忘了。梦虬孙在镜子里蜷曲起来,逐渐缩成一个点,一个光斑。他的声音自玻璃碰撞得清脆,神如出鞘之剑:做鱼,也如同做人一般身不由己么?

俏指尖扶上佛珠,轻轻摩挲,他梦里那荒诞独白倒随着显得悲凉了。他说:万千世界,本都无常⋯⋯无论是人、或是鱼,宇宙中你所见或不所见的一切事物,都是无常的,无须执着。

梦虬孙觉得俏有点答非所问,甚至心不在焉。但他只是给玻璃罐换了次水,穿好衣服在门口等着。



俏给他找了个口罩,又找了个棉布帽,或许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俏的手。梦虬孙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门, 拉着俏,全程低头不说话。俏就一边帮他看路,一边注意周围的人。他们到福利院已经中午,俏看到洗得喜气灿灿的金属门栏,心想这又不是监狱,但仍然笑着和接待打招呼,梦虬孙与他对视一眼,往旁侧走开了。他曾想过被接到福利院的小孩会受到怎样的待遇,俏跟他说现在还留下的大多残疾,健康的都被领养得很抢手。他进到暗楼里,口罩被风吹得东倒西歪,令他有些呼吸不畅。光是突然就熄灭了的,无声无息。隔着一扇窗、门前门后是两方天地。梦虬孙眼神所及之处,声音擦过的犹原留痕。他先是听到小男孩围在一起用力拍打窗户,叫喊声流失又重构;他听到穿插间隙里细微的呜咽和羸弱的哽哭;最后他听到这些年轻声音之后,蹬得恐怖的辅导“妈妈”小皮鞋的声音。他侧过身让人走过,融化在这座楼里,一眼望去,灰沉沉的,不着边际。他踩了踩脚下的石板,心想人总是被迫放大本能里那几分疯劲。

梦虬孙考虑到,疼痛其实只是传导的感觉,从前在外头,整个的日光包围着喂养他了,蹒跚得醉倒,那影子化出的尖刀也显得温柔,刺进山温水软的眼睛,却教他哭一把臣子忠良泪。他甫决心自己只好离开,就闯见一个瘦矮的小孩托着大摞的尿不湿准备扔掉。垃圾箱恰好高出一筹,冷冷立着。他过去毫不顾忌地要拿,那孩子突得就哭起来:脏!他想了想,直接把人抱高,说:你扔吧。小孩扔完,站在他面前,眼泪还岌岌可危地积蓄着,梦虬孙赶紧掏出纸递过去。他不动声色地掂量着,终于小孩在撕碎第三张纸之后开心地笑了,抬头望着他,有些向往地叹道:哥哥这样好的人,自然是很多人爱吧!他惊异地想到,他只是帮忙扔个垃圾。何况,爱!然而这小孩继续说了:哥哥是我见过所有外面的人里,少有的不会表露出同情的人。即使不说,很多情感我们都能感觉到的⋯⋯

他摸了摸小孩的头:大部分“外面的人”,你对他们是什么感觉?小孩歪着头,落在高楼阴影里,隐隐发着光。小孩说:那些人只是有些高傲而已,我们早就无所谓了。

梦虬孙于是想到,对于某些时候,来到福利院的人们就如同动物园的游客,充满好奇和目的性,仿佛施舍的对象不是别人,而是自己的良心。当人观赏豢养的动物,动物何尝不在观赏散养的人。不过一连串自欺欺人,徒劳得很。他与小孩告别,许诺此后将难以相见,并祝愿他找到自己的出路。



俏是在福利院旁边的中国福利彩票售卖点找到梦虬孙的。他一个人嶙峋地站着,手里握一把票纸。见俏过来,他歉意地摸了下口罩:我没钱。俏帮他付完款,两人并排走着,几粒桃花瓣趴在梦虬孙的帽檐,俏伸手去捉,又飞走了。他疑惑地看俏一眼,俏回望他,眼睛先大脑一步觉察这满城春色。快到家,俏问他怎么会想要买彩票,他手揣在兜里,笑说:以前,没买过。说不定中奖,就好了。

晚上俏陪着梦虬孙,守在电视机前等双色球开奖。俏不知为何,感到天气渐暖后,梦虬孙话也渐多了。他隐隐约约以为这是一种暗示,(他接过梦虬孙递给自己的热茶),什么样的暗示?在福利院的时候,他曾抽出几分眼神去留意,但除了水滴入海的寂寥,白茫茫一片,空气朦胧地上升,看不真切。是什么样的暗示?

他需要这个答案,俏如来想,或许除了他仍有人需要。



“⋯⋯好,现在我们再来看一下今天的中奖号码,红色球6个分别是⋯⋯”主持人的嘴一张一合,梦虬孙翻着桌上的号码,反复验算几次,仍然是错过的数字。他面上有些沮丧,起身进到卧室了。

俏换了台,把遥控板放在桌上,跟着到门口,轻声说:夏天去吃烧烤吧,不用酒。

梦虬孙恩了一声,收好彩票压在枕头下面。

他实在明白了,明白每天往社交网站展示投注号码的人,明白带着头套拍照继而隐姓埋名的中奖者,他一下子明白此前对于生活的赌注一旦押下便没有转圜的余地。我为什么要逃?我如今又逃往了何方?是不是一定要做出抉择,因这散乱世间难有两全之法。嗔恨,贪欲,愚痴,三毒聚身,不死不发。他又想,我已不恨了!前几天刷电脑看到一个因贩 毒被判 刑的团体,他突然就释然了。继而他懂得所谓戒 毒,在于对幻象的不渴求。幻想能给予快乐,但感同身受却是奉献悲伤、疼痛,以及自我创伤。



出乎俏如来意料的,夏天比他想象中来得更早。梦虬孙看鱼的次数少了,但仍然每天记住清洁玻璃罐、定期换水喂食。他偶尔倒水的时候发神,倒得满了,溢出来洒到脚上,鱼也探出头趁乱多呼吸几下。这时他会感叹自身精神的匮乏已显而易见了,解决方法是在该睡觉的时候睡得久点。俏就坐在阳台上看书,窗外的花落得清静、树叶却繁荣了。对俏来说,家里多出一个人和一条鱼,其实并无什么变化。除了抽烟的地点范围缩小到短暂的距离里。距离是一个虚无的实数,俏不曾计算,也无意思考。

等到某个雨都乒乓下坠的夏日午夜,他们乘车到遥远的乡野,点几盘烧烤。梦虬孙吃着,周围的人已经褪尽,他看俏的模样,想到曾经尚在乞讨度日的晚上。烧烤店深夜开放,清晨收拾,他懵懂地捡一瓶开过的啤酒,彼时他还不知人们总喜欢开许多酒但最终只饮寥寥几瓶。他不知人天生有种高估自身酒量的能力。(或许是如同高估爱人对自己的爱一样。)他摇了摇满装的瓶子,没能摇出什么声响。可怜他实在多日未进食饮水,喝下三口不到就醉去。酒醉的体验对长期清醒但过着难捱生活的人近乎施舍,但从此他不再碰酒。



梦虬孙筷尖狠狠一戳,击中靶心。光影在暗处,他们坐得偏僻,雨挨着衣服滑下。俏一向没有特别的喜好,选菜都是随机游戏,黑色月亮给环境平添几分水汽,朦胧里,梦虬孙吃到一坨肥肉。他脸皱缩起来,听到俏在对岸的轻笑,更加惆怅。他语气里带着些忿忿,说:我想喝酒。

俏没问,要了两瓶,倒好递给他:喏,醉了可不算我的。

梦虬孙不再吃菜,专心饮酒。第三口饮毕,没醉,按曾经的标准来看,他欣喜这么些年胡乱进食竟能增长酒力;到十口仍没醉,他不禁感叹人的阶段性进化成果显著;直到他发现瓶里只剩小半,才真正困惑了:难道是药物?他进而直见杯底空影,清醒间更怀疑这酒掺了不少水。喂这个酒是不是不⋯⋯他抬头问俏,却见俏握着瓶子,紧皱双眉,像是被酒精惹得极为烦闷。

俏含混地望向梦虬孙左侧一寸,不满地说:梦虬孙,你知道吗,其实吃烧烤本不该配酒!(说完又喝了几口。)

梦虬孙第一次听到俏喊他名字,那种柔润的触碰,吐露的潮湿气息,刻意拉长的声调。人醉了就是这样吗?他没料到俏远比想象中易醉。俏很快速地饮完,拄着褐色玻璃瓶,头与桌面的倾角越来越小。梦虬孙见状赶紧扶起他,从他的口袋里翻出钱付款走了。

等到路灯聚集起来,蓬勃的火光延烧到出租车的后视镜时,他仍然恍惚得想吐。倒不是酒精或汽车引擎作祟,更像是喧嚣造就。他迟迟感应着冷漠车窗,窗成为对象而非中介。树椏铺天盖地地迎面而来,醉梦人在绿灯开启后缓缓过路、不留神就被劈开露出内中苹果般的核。他强逼自己将视线杀回,于是看到最接近的远离:俏枕在他肩上,苍白得近乎透明,仿佛一滴眼泪就能打破神的界限,与月光相融。梦虬孙感到现时此刻实在好美丽好美丽,一把绝世好剑刺穿他的胸膛,令他产生无远弗届的孤独。如果挖出了人的心,还能去爱吗?他几乎是沉没在爱里了,所以死于溺水也不算糟糕。



俏把阳台上晒了一星期的衣服抱回来,用脚合上门,边走边说:对了,最近我总想,那鱼快死了吧?也不怎么吃鱼食了,整天病恹恹, 横在正中像是超市赠品的小鱼玩具。

梦虬孙正坐在沙发看电视,闻言大惊:是吗?我实在没注意。竟已到此地步吗?

俏放好衣服走出来,扔给他一包零食:鱼生总有尽头,可能它只是等不及投胎成龙了。

梦虬孙吃食还拿在手上,恰好电视里搞笑角色也装模作样地逗人,他说道:没看出来你也会讲笑话哦。



不过事实胜于雄辩,当梦虬孙发觉自己已经连续一周忘记给鱼喂食时,他才真正感受到一种恐惧:不是他忘了,而是鱼失去了“饿”的体验。俏经过时,解释道:最近我有喂,别担心。但他知道俏不明白他害怕的究竟是什么,因为俏不是鱼所以无法感知鱼的情绪?(因为我本来是鱼而不是人。)

他想问:为什么我突然就能喝酒了?

神实在冷漠,不然如何忍心凡人受苦。他上网查:受尽磨难就能变得更好吗?(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将⋯⋯)刚搜索前四个字,联想全是“受尽磨难最终成功的例子”,他突然从细碎的字句里感到一阵浑然的悲伤:这是痛苦之人的自我安慰吗?(我也是这样吗?)他转而搜索“如何反驳挫折使人进步”,答案纷繁复杂,有些长篇论调看得他烦躁不安。他心想:进步到底是谁规定的标准,在如此悲情、惨淡的世界中,难道真的有人完满。快乐!曾经他体验过,但那不是他想要的。他曾讨厌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自以为是的同情,然而如今连反抗谎言的情感也消磨。

我若以自死注解我漫长的疑惑,旁人会费尽心思地挖出我的过去,以证明我是因创伤的难以愈合性而割裂生命,进而增强他们关于人类情感理论的正确性吗?或者只是毫不在意地走开,像没人为死去的香蕉祷告那样,早已自顾不暇?

梦虬孙正准备关闭网页,就瞥到右侧小广告“宝宝科学小课堂开讲啦!”,他点进去,试阅是重力的部分。他看了一会儿,走出卧室问俏:有什么重力改变人生轨迹的例子吗?

俏忙着赶论文(明明记忆里死线还有三天为什么现在只剩一小时),随口说道:万丈高楼纵身一跃,粉身碎骨。

他随俏的言语幻想,觉得很好。陨石碎成灰烬散落人间,他紧跟着碎成无形之气飘零宇宙,今后便再无任何人能以任何形式剖视他、解说他。



俏如来醒来看到雪白天花板的刹那,心也变得雪白。一种绝对的、概念性的迷惘笼罩了他,虚无感迫使红色的锁自解,在深水里腐烂。俏感到浑身细胞在真空里漫溢,或许不到六分钟就消失。他迟钝地思考,却无法迟钝地动作。(你要相信有些行为并非出于什么目的。)所以当他已经来到梦虬孙空荡的房间, 拿起桌上的信盯着文字五分钟之后,他才能顺利地解读其中字符所对应的指代。



俏,我已离开。刚刚我又上网查了一下,发现投湖最后会只剩骨骸,我很喜欢,比你说的跳楼好哦。

这么多年,我不知道自己死过多少次,也不在乎有多少次活了下来。因为那都不重要了,轻飘飘的记忆,我们都会忘掉吧、我们一定会忘掉。

你还记得之前你问我,怎样才叫活着。我说:变化,跳动,以及体验。如今我感到我不再跳动了,于是呈上我的体验献给海和海和海。我会变得透明,更加柔和,被更广阔的水包围着,永恒地唱歌。

恩⋯⋯总之,我很好!勿念。感谢你,祝你也好。

另,少抽点,我的朋友,如果你想死的话倒是无所谓⋯⋯还是活着吧。

(我已经明白所有的暗示,但思考本身就是一个谎言。)



俏后来听说附近有人喝醉,半夜目击投湖现场,影影绰绰,以为鬼魅,吓得赶紧回家朋友圈微博各发数条。一度闹得人心惶惶,但没找到尸体,最终不了了之。像是璀璨的星星无预兆地塌陷。而时间终于将它的死亡宣言引爆,自极其遥远的彼方传来。整个人突然就熄灭了,但或许很久以前就熄灭了。俏心想:没尸体也好。

俏偶尔会去梦虬孙跳湖的地方坐坐,谈不上伤感,更多是替他欢喜。特别是现实世界不堪到让人整日祈祷世界毁灭的时候。他意识到,梦虬孙简直是靠着惊人的毅力活着,即使结果不遂人愿,却已经近乎完美了。雕塑的寿命比人长久,情感却短暂。万物自有其存活方式,通常燃烧得越凶猛,毁灭得越迅速。然而那或许是另一种意味的净化呢,死亡领着苍老的灵魂蜷进母亲濡湿的子宫,依照血脉跳动的指引回归初始。砰砰、砰砰。

圣洁从此布满大地。





20xx年2月30日 雨 

今天是梦虬孙离开一年的日子,那条鱼也在昨天死了。明明一直都是下一秒就死掉的模样,撑到这么久,果然是那尾鱼吗?或许它说的是确实的。

我曾经觉得,庆贺虬选择做一条鱼,而不是一只鸟。江海之大,尤能浅滩上岸;天地之深,何处解困枷锁?

最近我突然在想,他上辈子是鱼,鱼的上辈子是龙,那他其实选择成为藐视生命界限的虬龙吗?我于是翻开他最后留下的那封信,末尾仍有一行小字是:吾生本自在逍遥,又何苦自缚百千。

啊,也不知道他在水里有没有好好生活。






*惯常的草率结尾,这篇拖太久,从25号动笔到现在,总算写完。

*喝酒那段有参考这个设定:因为快要死了所以从前害怕或者无法达成的东西能够被克服了。

*说不出话,只好打一个表情结尾(-。-;


02 Feb 2020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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